第九章 桃生课长的工作(1 / 2)
“名人一旦去世,这个人的著作就会畅销。”
据说……这是出版行业的一个常识。
虎村先生的亡故,使职历尚浅的我学到了这个常识。
——我知道原因何在:
名人去世后,相关讣告将会在电视、网络新闻上流传。
名声越大,流传的次数也就越多。
虎村刚心曾以电影导演的身份闻名大众,近年来摇身一变成为综艺明星,广博人气,他的突然死亡也理当被多家媒体有所提及。
在杂闻秀节目中,多位名人致辞表示悼念,而在社交媒体上,相关图片和视频等信息不断遭到转发。
整个日本都在为他的死表示哀悼。
即便算不上哀悼……但通过讣告依然能看出人们都很关心他。甚至是平常对他不抱兴趣的一些人,也开始关注起他来。
反之——
这件事情可称为绝佳的商机。
只要名人的讣告流传开来,所有行业都会立刻在同一时间开始行动。
无论是电视行业、新闻行业,还是广告业、信息产业。
连出版行业都是如此。
总的来说——
虎村刚心突如其来的讣告发布后,在两周时间内——
与他有关的书籍——统统畅销。
大卖特卖。
他以往的著作也有了很大起色,就连最近那本因销量不佳而大量退回的自传都同时热卖。
当然,这些书本不是轻轻松松、随随便便就能卖出去的。我们营业部的员工还拼死拼活做了许多工作。
以免错过这次商机。
这些都是我们的工作:迅速向客户配送商品,考量客户级别并对出版物配送数量进行调整,与编辑部通力合作,请求书店设立销售专区,重新制作书腰同时将其内容替换为名人的悼词,提交新款POP的设计订单,宣传网页广告,等等。
在桃生小姐的领导下——以上促销策略全部得以实施。
从讣告传出后的第二天起……不对——
她当晚就已经着手工作了。
目的是把握商机且尽可能卖出更多的书籍。
于是,她便巧妙地利用讣告积极策划促销活动,体现出绝妙的平衡感,避免过度炒作被批“不谨慎”。
结果——
任何一本与他有关的书籍都有了巨大的起色,还重印了好几版。原先公司里人人不看好的那本自传,如今加印的数量比初版多了一倍。
虽然虎村刚心也在其他出版社出过书,但只要一看POS数据,就会发现这段期间销售额增长最多的,无疑是我们出版社。
可以说一切都要归功于桃生小姐。
她的本事、热情、嗅觉、实力,以及速度感、平衡感。
就是她靠着这些能力,才让意想不到的商机彻底发挥出了功用。
“——哈啊,今天又累了一天。”
在公司内部的休息区,辔单手拿着罐装咖啡,说道。
突如其来的讣告已经过去了两周。
忙得不可开交的营业部终于安分了一些。
“不过,我也学到了很多。就比如人死了书就能卖出去。别人一说你会发现‘哦,原来是这样啊’,但要是没人说,你就根本注意不到。”
“是啊。”
“桃生科长真是太厉害了。这次卖书可是拿出了非常可观的数字呢!部长啊其他人啊都在夸她。”
桃生小姐在公司里收获的评价本来就高,现在又因为这次出色的成绩变得更加高了。这几天,我在公司里面已经听到过好几次赞扬她的声音了。
“本来以为,出版社的营业没什么可干的,要是不管内容根本就没意思……但这次的事情真是让我深有体会。卖书这份活果然就是要交给营业的来干。”
辔严肃地说。他操这种语气实属罕见。
以前,有个男员工一心想进编辑部,却还是被调到了营业部,于是心里就一直抱有“营业谁干得下去啊”的不满。但如今,他好像又重新开始审视营业这项工作了。
这一点足以体现出这次桃生小姐的优秀。
堪称耀眼。
然而。
她的光芒越耀眼,产生的阴影也就越深。
“——‘女皇’大人还是太走运啦。想不到虎村突然就死了。”
休息区走进来两个男人。
年龄不仅比我们大不少。
可能还比桃生小姐大一些。
“听说虎村死的那天,她直接跑来公司了。”
“好机会啊,这样她就能一下子把搅黄的书多卖出去一点了。心里估计是在想‘太好了’‘他死了’‘真走运’什么的吧?”
“不就死个人嘛,还这么积极干活,至于吗?”
“不至于哪叫‘女皇’大人呢。就是死了人,书能卖出去,也没有哪个女的会干得这么绝吧,竟然还拿讣告做买卖。”
“太恐怖了吧。那种女人太要强了,就是长得再好看,我也受不了。”
“多半没人想娶她吧。她应该就是别人口中的老女官了。”(注:「お局さん/样」,指职场当中年龄较大、资历较深,且性格强势、爱啰嗦的女性。鉴于下文当中两个男人以为年轻人听不懂,故译为与词语原有意思相匹配的“老女官”之意。)
“哈哈哈!老女官啊。这词好像都没人用了。年轻人可是听不懂的。”
他们是嫉妒,还是眼红?
桃生小姐年纪比他们小,又拿得出成果,他们难道是看不上桃生小姐?
两人满脸讪笑,恶意污蔑一通过后,便去买饮料,最后离开了休息区。
“哎……哎,实泽。洒出来了。”
辔一说——我才发现。
自己把手上的罐装咖啡给捏变形了。
咖啡还剩一半,因此洒在桌上的量不算太多。
“哇,不好……”
“哎呀呀……你还真是爱着桃生科长啊,一点没变。”
辔帮我擦着桌子,无奈地说。
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你可找不了别的女人了。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甩掉鹿又了。”
“说多少次不是了。再说了我又没甩人家。”
我并没有和辔谈过自己和鹿又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。
即便如此——从某种莫名的氛围感来看,他应该也推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自那天起,我和鹿又没说过一次正经话。
“说到那件事……本来就是你不对。要不是你多此一举,我还不至于弄得这么麻烦呢。”
“……对。是我多此一举了。”
辔不情愿地回答道,随后面露失落的表情,非常罕见。
“唉……我真是干了件对不住鹿又的事情。完全是我多此一举。下次得认真赔个不是,请她吃个饭才行。对了,要不我跟她交往得了。”
不懂他说这些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。
擦完桌子,丢掉空罐后,我们便离开了休息区。
当天正准备回家——
我乘电梯准备下一楼时,碰巧撞见了鹿又。
“实泽君……你现在要回家?”
“是啊。鹿又你也回?”
“嗯,偶尔想按时下个班回家嘛。”
即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也依旧感觉有些尴尬。
我们仍然沉默不语,电梯便来到了一楼。索性离开又觉得别扭,我才和她一起走到了公司外面。
“对了……”
鹿又忽然说道。
“辔君是不是说过我什么?”
“呃……他干了件很对不起你的事情,失落得很呢。”
“啊哈哈。果然是这样。那次他直接发消息过来跟我道歉呢,可认真了。辔君竟然会写这么严肃的小作文,真吓了我一跳。”
她开朗地笑着说。
“你帮我转告他,让他别介意。错的又不是辔君。我觉得,不管怎样这都是迟早的事。”
鹿又依然笑着。
她的笑容很开朗,却显得有些做作、夸张。
我明白。
这就是她的温柔。
她刻意把事情当成玩笑话。
不仅是为了不惹出大麻烦。
也是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。
更是为了不让今后的同事关系变得太尴尬。
“啊哈哈,实泽君,有什么想法吗?机会难得,要不要去吃顿饭?哦,当然我今天可能一次机会也没有啦。呵呵。那种事情也就只有一次——”
“——鹿又。”
我说道。
我大概没必要开这个口。
鹿又的温柔——使我深有感触。
但我现在选择不予理会——
“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我停下脚步,说道。听完这句话,鹿又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她震惊地睁大了双眼。
“…………”
“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她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话……”
鹿又露出满脸疑惑的表情,然后又笑了起来。
“啊哈哈,你怎么突然说这些?这是哪门子表白呀……”
但没过多久,她的笑容渐渐消失。
脸上只剩略显悲伤的疑惑。
“……你别这样。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没那意思的吗……。不要突然那么认真啦……”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“唉……怎么回事?总感觉还没表白就被人拒绝了……。不对,应该反过来说。”
鹿又说道。
她面露自嘲似的笑容,和刚才的那份开朗已经不一样了。
“‘喜欢你’这句话,我应该一次也没说过吧……我老是绕弯子接近你,但至关重要的话却一次也没说过……。你甚至没正经拒绝过我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亏我还想干些更加精明一点的事情呢。”
鹿又抬起头,仰望天空,说道。
像是感到惋惜,又像是死了心一样。
随后她目光朝下,忍不住说道:
“大人的恋爱可太复杂了。”
复杂。
真的很复杂。
但是——
“也不是大人、小孩的问题吧。”
我说道。
“不是说因为双方都是大人,事情就怎么样……任何恋爱都复杂得很。”
因为双方都是大人,所以恋爱才复杂——并非如此。
那难道换成小孩就简单么?——也不是。
自己先说“因为双方都是大人”,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狡辩,却一心想搞暧昧,这无非就是一种逃避。
“……说来也是。跟大人小孩没关系。”
鹿又轻叹一声。
“还不如不绕弯子……直接写封情书好呢,对吧?这样或许还能处好关系。”
我想起来一件事:
鹿又跟我说过,她在初中的时候写过一封情书。
长大后回想起来……学生时代写的情书怕是看了都觉得蹩脚。换成另一个人,或许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黑历史了。
不过——
人们曾经都有一瞬间的念想——也都会利用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,而且这种方式也只有在学生时代才能实行——但两者都应当是人们心中不可替代的回忆。
“我就问一个问题,可以吗?”
鹿又说。
“什么问题?”
“要是没有她——要是实泽君还没喜欢上别人,还一直单身的话,你那天晚上就跟我上床了吧?”
“……我巴不得上你。”
“啊哈哈。OK。那就好!”
我强忍尴尬,给出回答。鹿又张大嘴巴,天真地笑了。
这时,夏日的天空渐渐泛起微红。
街道也慢慢染成红色。我和鹿又在这条街道上分别了。
我们朝着自己应当走下去的那条路,各自前行——连头也没回。
加完班回到自家公寓,这时天已全黑了。
我打开门锁,在玄关脱鞋。
随后把买回来的威士忌苏打和小吃——放在家里的桌子上。
我没有买不含酒精的。
这次的度数反倒是比平时喝的还要高。
自从怀孕活动开始后,我一直控制着酒量——但是从各种各样的周期来看,目前我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
既然这样……喝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我今天要是再不喝,之后可就喝不了了。
虎村刚心先生的讣告发布后,已经过去了两周。
我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。
“…………”
我迅速换完衣服,简单做点喝酒前的准备。
“喀啦”一声,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,甚至没倒进杯子里面,直接对嘴喝了。
碳酸和酒精流过喉咙,浸染全身。
像是洗掉了一些没入泥泞后沾染上的污浊。
“…………”
我不禁想起。
实泽君在看到虎村刚心的讣告时露出的表情。
那副表情,证明他的确为人的死感到震惊,也悼念人的死亡——
生而为人,理应会流露出怜悯之情。
我当时就在他旁边,究竟想了些什么?
可能,我最先想到的。
既不是为死亡而感伤,也不是悼念死亡。
而是人的死亡能让书本卖出去。
于是,大脑自动开始运算、制定策略。
想到自己是这副样子——我不禁脊背发凉。
脊背发凉,心生厌恶……可我阻止不了自己。
依旧尽全力、无休止地拿别人的死亡做买卖。
我干得出来这种事情。我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“……还是没变啊。”
没变。自从和前夫离婚后,我什么也没变。
我当时和实泽君解释,说了一大堆自己听起来舒服的话——但是我自己也有很多原因,从而导致了夫妻关系的破裂。
丈夫有好几次都尝试和我妥协。
他尝试构建正常的夫妻关系,还制定旅行、约会计划,弥补两人之间几乎一片空白的情侣时光。
但是——我当时没有优先考虑丈夫,而是选择了工作。
当时我快奔三了,对工作才刚刚开始感兴趣,也非常担心自己能不能当上科长。(注:「二十代后半」,在日本约等于27~29岁。)
“……我真是个不受待见的女人。”
酒已经空了一罐。
我知道自己喝得很快,可就是停不下来。
刚要伸手再拿一罐——这时来电话了。
是母亲入住的养老院打来的电话。
我接通后,便听到了时常给我来电的员工。
“结子小姐,一直受您关照了。木棉子夫人有事情要找您——”
大概十分钟后,电话打完了。
她每个月会定期联系我一次。内容如下:
有她想让我下次带去养老院的衣服和消耗品。
以及母亲在养老院的情况——
“……”
怎么办?
可能来不及了。
就是现在怀孕,生产也至少要等到十个月之后——
——结子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呀。
我蓦地想起母亲的声音。
那应该是小学中年级的时候吧。
某一天,我养了很久的金鱼死了,我就在院子里给它建了一个坟。
我万分悲痛,毕竟那是自己悉心养育的金鱼。于是在那一个月里面,我每天都要到金鱼的坟前双手合十,然后再去学校。